胤禛起身,确定所有宫人都离远了,才问道:“那如果是额娘,你会怎么做。”
“你是在为太子问,还是在问自己问?”
“为太子。”胤禛恳切道。
“你今年三十了吧。”乌玛禄转动着手中佛珠,含笑的看着他,仿佛能够看到他的真实模样。
胤禛手心里出了汗,他不敢和自己额娘对视。
他,问心有愧。
如果太子能够稳坐太子之位,他自然不会有二心。
但现在……
总之,他问心有愧。
好在,他的额娘没有穷追猛打。
乌玛禄说:“既然你是为太子问的,那额娘姑且与你讲讲帝王心术。”
“太子之错,错在虽为太子,却不曾学过帝王心术。”乌玛禄说,“所以太子必被废黜。”
胤禛耐心听讲,他没有问自己的额娘,久居后宫,为什么会知道帝王心术。
乌玛禄仿佛一眼看出了他的疑问,她开口道:“朝臣争斗,后宫争斗,并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。重要的,从不在于你有多少党羽,而在于皇帝信你几分。”
“皇上爱重你,你爱权势,是奋力向上。你结交朋友是仁德,不然,那就是狼子野心,是居心不良。”
胤禛默然不语。
乌玛禄手中的佛珠仍然没有停止转动,她风轻云淡道:“信任是这天底下牢固的,也是最轻薄的东西。牢固到即便众口铄黄金,只要他相信你,那么绝不会有事。”
“轻薄到,只要他不相信。不论你做与没做,已经不重要了。”
“说到底,这只是用人之道罢了。”她以一种冷漠到近乎诡异的语气道,“即便你皇父贵为至尊之主,也不过是个人。”
乌玛禄风轻云淡道:“只要懂得如何拿捏人心。再难的事,也容易。”
训人如训犬。
这天底下的万物,皆可训得。
她由来都是什么都知道,但不想那样做而已。
其实,康熙说他们是知己,是世上另一个自己,并没有错。
康熙所会的帝王之道,她也知道。
她和康熙站在一处,只因追求不一样,而后,背道而驰。
康熙入红尘求世俗,对一切世俗皆在意。
她在红尘外,进红尘也不过是为了锤炼道心。
他们是一体两面。
他们最相似,也最相配,也最远离。
胤禛听得后背直发凉。
世人皆在揣测上意,以求荣宠,而他额娘却已经在利用上意了。
但他绝不会告诉自己皇父,因为说这话的人是自己额娘。
不提孝道,他也和自己的额娘是同条绳上的蚂蚱。
乌玛禄知道他在恐惧,但她并不在意,教他道:“你要么做皇上用的最顺手的一把刀。要么就做皇上最不会怀疑的人,哪怕千万人指责你,皇上也不会对你有一丝一毫的怀疑的人。”
“额娘是要我伪装。”胤禛问。
乌玛禄摇头:“不,不是伪装,而是真诚。你对他坦诚,怎么想的就怎么做。”
“那岂不是太子。”
乌玛禄沉默了一会儿,叹息道:“可惜太子……”
她说:“太子错在太急太蠢太真。”
“你要记住,他是你皇父,皇在前,父在后。”乌玛禄教他,“如你重情重义,那你做的每一件事都必须是发自内心的去重情重义。到最后,你自己都这样相信。”
“为此不惜一切,哪怕会被贬谪幽禁。”她淡淡笑道,“那他自会相信你的一切。到最后,即便你说谎,他也不会怀疑你。”
胤禛斟酌着开口:“那额娘为何不去争夺后位?以额娘的聪慧,想要争夺后位,应当很容易。”
乌玛禄教他:“你只看到了我,却没看到你的皇父。你皇父并不是轻易会被女子所左右的人。”
“他天性聪慧又过于谨慎,因觉自己愚钝,所以时时在意。”乌玛禄,“治大国如烹小鲜,何况后位并非只关系后宫,亦关系前朝。即便我用尽心力,他也不可能许我后位。”
乌玛禄拍了拍他额头:“你虽自号什么破尘居士,圆明主人,却仍未觉醒妙觉明心,不能洞测本质,仍需努力。”
胤禛虽有微微不悦,但也知道自己额娘并没有说错,乖乖领罚。
乌玛禄喝了口茶:“何况富贵非吾愿,帝乡不可期。”
“儿子受教。”
胤禛思考半晌,仔细琢磨乌玛禄的话,问道:“那额娘如何评价众位阿哥。”
乌玛禄笑道:“他们是什么样的人,重要吗?”
“兵书有云:知己知彼,百战百胜。”
“傻孩子。”乌玛禄忍不住笑出声了。
胤禛摸不着头脑,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什么可笑的话,以至于让自己的额娘笑成这般。
乌玛禄好不易停住笑:“说你是傻孩子,你还偏不信。你忘了吗?我说过,你的对手从不是你的兄弟,而是你的皇父。”
胤禛被她点醒,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。
乌玛禄慢悠悠道:“这世间,父亲爱孩子无非两种。一种是孩子肖父,看见孩子就看见了自己;一种是孩子是所爱之人所生,无论这孩子如何贪嗔暴痴,心中也喜爱得不得了。”
乌玛禄略微想了想:“父母爱子,必有缘由。若你不信,大多是你未察而已。”
“余下的,若是曲意逢迎才得到的宠爱,终究如云易散。”
胤禛怔忪着,问她:“那额娘你呢。”
“我待你好,是因为你为我所生。”乌玛禄平静道。
她不惮于把自己剥开,露出鲜血淋漓的本相。
乌玛禄道:“你皇父从不知如何教导孩子。从始至终,他所弥补的,皆是幼年未能得偿所愿的他。”
“失母的太子,敏感自卑的老八,失母无助的胤祥。”乌玛禄的眼看向他,“你皇父之所以喜欢带年岁小的阿哥出去。不仅是因为那些阿哥还不会觊觎他的皇位,还因为他的皇父,从来没有这样带他过。”
幸运的人,用童年去治愈一生;不幸的人,用一生去治愈童年。
恰恰,康熙是那个不幸的人。
胤禛内心感到恐惧,他已经想要走了。
坐在一个洞察一切的人身旁。
他该如何不忐忑。
乌玛禄知道他的不安,恐惧。
但她不在乎。
胤禛和十四不同。
十四终其一生,不论与胤禛如何作对,也不过是想证明,胤禛选错了,胤禛该选的是他这个同母弟,而是是十三那个异母弟。
十四困在这里走不出去。
即便乌玛禄想要伸手拉他,他也拒绝了。
他终将陷在自己的固执里,直到最后死去。
她努力过,失败了,于是只能看着他沉溺进去,然后溺死自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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