崇德元年七月，尾夏的热浪仍然肆无忌惮地游蹿于园林中的各个角落。夏时花未谢，秋叶已焜黄，齐王府中四处可见的桃红柳绿，充斥着郁郁芊芊的生机。宿雨朝来歇，此时惟见涵青池中隐隐漾起的几圈涟漪，尚余留着残雨未尽的痕迹。已然是“绿池落尽红蕖却，荷叶犹开最小钱”的时节。
涵青池畔以桂、梅、竹屏之，好似隔出小小一方天地，而慕榭便“藏匿”其中。
瀴水阁中，慕榭手握一卷《金楼子》，洋洋卧于榻。但见他一面品着盏中的松萝，一面览阅转志奇事，颇是逍遥。似这般清闲安适的光景，他已多年不曾有过。
是时，万丈碧波中飞过一色嫣红，徐徐落于慕榭肩上，他拾起一看，见是一瓣青棠，因是笑道：“尝言凡见此花者，无不解愠成欢，尔今老朽亦感解忧蠲忿，多得谢过青棠‘仙子’。”
他掌心一翻，借着一缕清风将那青棠残花送入风中，又闲闲念了句：“缕缕朝随红日展，燃尽朱颜谁省。”
“可叹风流，终成憔悴，无限凄凉境。有情明月，夜阑还照香径。”悠悠一阵女声，将慕榭未念完之词续上。
慕榭霍然一惊，起身查看时，却是四下无人，“不知哪位娘子在此？可是老朽叨扰了娘子清静？”
然而回应他的，却只有水廊内寥寥几阵风声。
慕榭忽觉骇然，暗道：莫非是遇着鬼仙了？然则转念一想，又觉胡思乱量。此乃齐王宅邸，天潢贵胄所居，魑魅魍魉等如何敢靠近？
因是稍稍放心，便又仔细阅读起手中的书籍，只是未翻看三两页，却又隐隐闻得一阵琴声，那琴声如泣如诉，好似女子哀怨之情。慕榭一时心乱如麻，据闻齐王妃并不擅琴，府中亦无姬妾或是郡主雅好音律。况如今虽说新皇登基已及半载，然则仍是国丧，为着先帝驾崩一事，新帝已下令：此后三年，国中上下禁绝歌舞演奏。
是故，当此之时，何人敢冒大不韪，抚琴奏曲？这琴声，又因何而来？
“慕老先生，王爷有请。”慕榭遐思未尽，便有小厮前来请他往书房叙话。
慕榭问道：“府中何人抚琴？”
那小厮愣了愣，说道：“老先生此话何意？王府中并无人抚琴，如今正值国丧，王爷早已严令禁止府中不得演乐，又如何会有琴声呢？”
慕榭分明听得那琴声渐趋高昂，“你没有听到吗？你仔细听，这琴声似是东边儿传来的，中或有女子之歌声。”
小厮摇摇头，又听到他那句“东边”，忽而脸色一白，说道：“东边儿是王妃的月华堂，王妃一向守礼，自然不会放任院中下人造次。若……若再远一些，那便只有梁王的府邸了……可那里并无甚女子，只有些目不识丁的丫鬟，小公子更不好音律乐器，莫说是抚琴了，便是敲个锣也是不会的。”
梁王战死岭南而尸骨无存，梁王妃相思成疾，未及半载便撒手人寰，此后梁王府中姬妾尽散。而先帝向来疼爱梁王，又伤怀爱子早逝，是故下令永不收还梁王府邸，并自宗室中择选一品德兼备之男丁为梁王嗣子，因而梁王府仍如昔日。只是此景仍犹在，故人事已非。
“府中……可有种着青棠？”慕榭声线微微颤抖，问道。
小厮又是摇摇头，说道：“王爷一向不喜青棠这样单薄的花，倒是牡丹很得王爷喜爱。不过，从前的梁王倒是颇为爱喜青棠，听闻他那迎阳湖畔，间植桂花、海棠、芭蕉、杜鹃及南天竹，余下的便全是青棠了。”
慕榭早已是脸色煞白，方才还是和煦的清风，此刻却教他觉得阵阵阴寒。
小厮看向慕榭，不由在心底嘀咕起来：王爷爱才，府中多有幕僚门客，这倒也罢，可如何便请了这么个老眼昏花又耳聋好发梦的老翁？
小厮一时不得其解，又瞪大了眼仔细打量着慕榭，妄图从他身上瞧出一星半点的“非同寻常”。可是左右看了三四遍，也只瞧见他袖口处打着的几块蓝色补丁“不同寻常”罢。
慕榭腿上传来一阵酥麻，他虽平日里喜好听些鬼怪志异的故事，但若是真教他与这些精怪鬼仙见上一面，他断是不愿的。是而当下，慌将手中的书卷收回袖中，一个转身便逃也似地离开了此处。
是夜，半爿冷月自厚软的黑云中缓缓升起。慕榭在四照阁中辗转难眠，也不知翻来覆去几多回，终于有了些许的困意。
然而正当他进入梦乡，却觉眼前闪过一阵光亮。他的双脚不受控制地朝着那一圈白光奔去，一个踩空，瞬时落在了一碧千里的茫茫草原上。
恰逢此时，一阵琴音悠悠传来。
慕榭似乎不像白日间那般怕了，他循着琴声慢慢走去，前方忽而凭空出现一扇朱红雕花门，里面不断传出悠悠扬扬的琴声，如鸣佩环，不绝如缕。
他推门而入，眼前是九曲回廊，只见那长廊凌水而筑，依水势作成高低起伏、弯转曲折状，似长虹卧波，气势不凡。
他踱步穿过九曲回廊，尽头处是一座陆合舍顶式样的小亭，亭中有一紫衣女子正在抚琴。那女子背对着慕榭，浑然不知身后已有“不速之客”，只独自沉浸于琴音中，忘乎所以。
慕榭便在这高荡起伏又婉转连绵的琴音中渐失了心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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